2014年6月4日 星期三

六四的回憶與遺忘



今年是「六四事件」廿五週年紀念,這場中國近代史上波瀾壯濶的民主運動,已發生了四分之一個世紀,可是,歷史的真相仍然有待相認,被壓迫者仍然只能
透過回憶,把過去帶到現在,讓廿五年前的親身經歷再次發酵。當然,還有一些人,選擇了把這段人生中重要的經歷遺忘。不過,歷史描述的過去不會「按它本來的樣子」(當權者想的樣子)發展,「而是意味着捕獲一種記憶,意味着當記憶在危險的關頭閃現出來時將其把握。」[1]

歷史不是老生常談

人是善忘的動物,就是一些刻骨銘心的記憶,若埋在心田太久,不常取出來拭抹,終有一天,我們都會把前事忘得一乾二淨,更何況六四事件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之久。在權力的統攝下,很多人被迫遺忘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,因為只要在夜闌人靜時想起這件事,在鍵盤上打下「六四」二字,然後說出真心話,便有可能挨上一點牢獄之苦。每年64日這個敏感日子臨近,中共便如臨大敵,不准「天安門母親」死難者家屬拜祭亡靈;不准異見人士接受訪問;不准外國傳媒接近天安門廣場,顯然是要人民忘記這一天。再看遠一點,每年數以億計的維穩費,目的就是要那些腦中刻上六四記憶的人民繼續沉默,絕口不提「六四」二字。

不過,使人為之氣結的是,更多人卻主動地遺忘歷史,因為在權力之下,利益當前,這個國家經濟每年有8%的增長,一桶又一桶的金子就放在他們面前,歷史發生了甚麼事又與我何干呢?而且,不是說過歷史要客觀分析的嗎?政府沒說一句話,你說出來的故事便是歷史「真相」嗎?記得當年教育局某高官出席學校畢業禮,說「在中國歷史長河上,六四事件只不過是一件小小的沙石。」不錯,政府不想提,做官的自然選擇遺忘,於是將中國近代頭等大事,說成如沙石掉進歷史長河般不值一提。小說家米蘭.昆德拉(Milan Kundera)說過:「人與權力的鬥爭,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。」(The struggle of man against power is the struggle of memory against forgetting.)人有良知,才敢於回憶這段歷史,把過去喚回來,記在心裏,宣之於口,形成力量,用以抵抗權力。相反,懼怕人民的政權亦最懼怕歷史、他們要人民聽命權力,惟有把歷史消失,要人民遺忘。一個慣了把過去遺忘的地方,必然是一處冷漠無情的地方,冷漠與遺忘是擁有權力的人的最佳夥伴。

我們常有一句話:「都過咗去啦!仲提嚟做咩呢?」這句話應有兩層意思:一、事情已成歷史;二、過去了即消失了。表達前面意思的人心中還有事情的梗概,而後者則彷彿當事情不存在。其實,過去並不等如消失。可惜在現代社會,過去卻被人視之為消失。因為人們認為時間是一分一秒地消失。過去不見了便是不見了,六四事件過去了二十五年,有些人開始說:「過去了,提來作甚?」每年都把事情提一次,就是要告訴世界,回憶一直存在每個見證者心中,任憑科技審查如何先進,經濟實力如何雄厚,都不能把回憶像電腦記憶體般「格式化」。如果一件影響當代每個中國人這麼深遠的事情,都可以在二十多年後以上述說話作結,那麼,人類文明將只剩一個廢墟。況且,如果過去了的事便不用提,我們便甚麼事也不用提了,因為「現在」這概念很抽象,我們當下說的「現在」,下一秒便已成為「過去」。若「過去」等如「完了」,那麼,「現在」亦將會消失。

不想回憶,未敢忘記

某年,支聯會六四燭光晚會,曾經引出這句口號,這很能道出親歷悲劇的人的心裏感受。可是,如果我們不想回憶這件事,接着下來,便會有更多人選擇遺忘。因為既然絕大部份人都不當這是歷史,不去回憶的話,過去便不能帶到現在。只有不停回憶這件事,我們才能從那些片段中,當下重新建構歷史,解開一切疑團,方能啟發我們前進。其實,無論「不想」還是「不敢」,六四仍是埋藏你我內心深處,隨時想起來而又永遠忘不了。因為真正的回憶是不用去強記着的,當下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是回憶的觸發點,而「六四」是很多人一生的難忘回憶,既然如此,每年到了春夏之間,我們又會不期然再走進記憶的國度,思索這段歷史,從而得到了新的啟發。「回憶是衡量人生最精確的尺度,因為回憶有如電光一樣,剎那間就可以從人生的終端返到人生的起點。但回憶卻不是回到過去,因為回憶必然是現在的回憶;回憶也就是把過去帶到現在,這也是救贖的標記。」[2]

被壓迫者的歷史

六四事件,甚或其他事情,都會因政治的壓迫而突然消失了。儘管很多歷史學家透過史實去建立史觀,但史實很多時被當權者壓制,而不能盡見事實真相,抑或見到的資料只是鳳毛麟閣。在人們眼中,歷史是要客觀分析的,既然找不到歷史事實的「真相」,因此,六四事件不能評論,更不能下結論,只能拋下一句:歷史自有公論。權力面前,歷史只能有一種說法,因為歷史是由勝利者撰寫的。班雅明說過:「過去已向我們反復證明,要是敵人獲勝,即使死者也會失去安全。」[3]觀乎中國歷史尤甚,往往是成王敗寇,被壓迫者最後連申辯的權利也沒有。不過,「人或者是全人類都不是歷史知識的泉源,只有鬥爭中的被壓迫者才是。」[4]六四事件過去了廿五年,事實上,六四的歷史不應由當權者書寫(不書寫),而是應該由被壓迫者書寫的。正如二次大戰的歷史應由被納粹壓迫的人書寫才是。

傳統若消失,過去便死亡

傳統是甚麼?傳統是由一連串刻骨銘心的回憶構成。因此,傳統與過去的關係是密切的。如果傳統的鏈帶斷裂了,過去亦將會死亡,而當中的關鍵是「記憶」。「記憶創造了傳統的鏈帶,從而把一件事情一代一代的傳下去。」[5]如果過去發生的事與當下身處的一刻被切斷了,我們還能怎樣走下去?我們能寄望未來嗎?六四事件的來龍去脈在中國的土地上,不能寫在書本,不能放在互聯網,更不能出現在媒體,六月四日當天,人民奪魄驚心的經歷,隨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離世,正一點一滴消弭殆盡,與當下這一刻的我們越走越遠。過去是充滿着錯失的機會和未兌現的承諾。只有活在「當下」(now-time),只要我們還能記憶,還能說出來,口耳相傳下去,這個傳統的鏈帶便不會被切斷,而且還能不斷去豐富它,充實它,令這段歷史立體地呈現在中國人的面前。這就叫做「薪火相傳」……。

歷史不只是進步

如果歷史是為了調解過去和現在,那麼,歷史又怎麼可能一直進步下去呢?人們認為歷史是向前進的觀念,很可能沿自人類歷史的整體發展而言。從三皇五帝到資訊科技時代,人類文明確然向前進步的,不過,既然歷史是一直進步,現代史裏又為何會發生「納粹屠殺猶太人」、「南京大屠殺」和「文化大革命」等令文明倒退的事?八九六四後,中國的經濟發展一日千里,二十五年後的今天,變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。這只是經濟的進步,政治卻裹足不前,文明更可能倒退了。此外,很多人認為沒有六四鎮壓,中國便沒有今天的成就。因此歷史是向前發展和進歩的。其實,這是對歷史一種誤解,因為歷史絕不是因果聯繫的線性發展,不是甲的出現,必然導致乙的結果,這種直線發展的歷史觀,會使人們誤以為過去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向前發展,於是,六四事件後,某些人為了把「過去」消失,常強調我們要往前看,明天會更好,歷史終有一天會有結論云云。當然,以上只是一些人跟着官方口脗,鸚鵡學舌而已。不過,這也揭示出原來人們看待歷史,只有這個看法,把歷史置於空洞、同質的時間之中。

歷史是調和過去與現在

六四事件發生了二十五年了,香港人每年都在維園足球場上舉起燭光,高喊「平反六四」,這是對中共最起碼的要求吧?如果我們身在自由之地,卻放棄了悼念的機會,還認為這只是中國的政治問題,與香港人無關,那麼,終有一天,中國的政治會登門找你,你不用躲了,因為這是你態度冷漠的代價。如果每年這一天,我們不曾回憶那年那夕發生的事,那還用談甚麼人民要堅持,直至政權公開對死難家屬道歉,並為當時下決定開槍負責等重大要求呢?時間上,儘管二十五年過去了,但是回憶卻歷久常新。不錯,只要我們能夠回憶,便能夠將過去帶回來,將歷史帶回現在,把六四的回憶,透過悠悠眾口,不斷地說出去,一代傳一代,把傳統的鏈帶連繫上過去與現在。那麼,歷史的創傷才有可能痊癒,歷史才能夠真正做到調和過去與現在。



201464日‧香港




[1]張東旭、王斑譯,班雅明著:《啟迪:本雅明文選》(香港,牛津出版社,2012),頁327
[2]馬國明著:《班雅明》(台北,東大圖書公司,2009),頁67
[3]同註1
[4]馬國明著:《班雅明》,頁30
[5]張東旭、王斑譯,班雅明著:《啟迪:本雅明文選》,頁13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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